一
金庸在某些方面明显不曾做到“与时俱进”,他在介绍“越女剑”的开创者赵处女(即越女)的文字中居然对时尚新女性颇有微词:“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你裙,跳新潮舞的处女”(《卅三剑图》)。
金庸的抱怨倒也不是全无来由的,时至今日,安静斯文、腼腆怕羞的女孩几乎成了稀有动物。
如果说害羞是女人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也早已退化;如果说害羞是女人的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已接近失传。
金庸对此似乎心怀不满,意有未惬。他所能做的只有在想象中,在笔端塑造出任盈盈这样一位脸皮薄到极致的深具古典精神的人物形象,满足自己也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期望。
“她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只是爱情”(《后记》),当她爱上令狐冲时,令狐冲已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亲人,没有武功,没有健康,甚至连生命也随时可能失去。
盈盈绝无新女性那种种功利性的考量,爱了也就爱了,因为爱,所以爱!
读者尽有不喜欢黄蓉、小龙女、赵敏、周芷若、王语嫣……,大家对盈盈却少有微词,翕然天下同风,不能不说是与每个人的这份心理期待相关,而人们对盈盈的喜爱中其实已经夹杂了太多‘意淫’的成分在了。
在《初谈任盈盈》中,我曾引鲁迅所言“女人有女儿性,有母性,但无妻性”,来诠释盈盈何以与令狐冲隔帘倾谈,便莫名其妙的爱上这位浪子。实则,盈盈正是女儿性与母性的完美结合、对立统一。
她的腼腆怕羞,对令狐冲爱使小性儿,当然是女儿性的展露。但她为令狐抚琴安魂,央求令狐保护自己真意却是自己要维护令狐的平安,她为了治好令狐的绝症甘心舍身少林,她为令狐规划取得五岳派掌门的尊位……
事事处处,令狐冲都处于被照顾、被呵护的地位。
“(盈盈)轻轻一笑,说道:‘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他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三联版1396页)。
这一情节颇具象征意味。令狐冲起初一直把盈盈认作‘婆婆’,一位年高德劭的武林前辈,后来才看清其真面目:“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676页),但在心理年龄上,盈盈永远都是他的‘婆婆’。
难得的是:盈盈深知也深爱令狐冲‘纵横自在无拘束’‘且自逍遥没谁管’的个性。她对令狐冲的关怀照拂总是以不损伤拘囿其天性为前提的。三毛有言:“岳灵珊,君子剑女儿,如何能懂爱令狐冲”,二女相较,盈盈与令狐其实更投契合辙。
求诸近人,只有钱钟书与杨季康的关系,与冲、盈情缘略有三分仿佛。
二
一个幽灵。
一个日月神教的幽灵,在五霸冈上徘徊!
一众受惠于盈盈的江湖散人齐集五霸冈,为令狐冲疗伤。不料大触霉头,让圣姑她老人家恼羞成怒。盈盈的玉趾芳踪尚未踏上五霸冈,硬是纷纷作鸟兽散了。
祖千秋、司马大等人狗胆包天,居然还有闲情向令狐冲作别。
“司马大神色扭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648页)。当时盈盈虽不在现场,但令司马岛主变得‘如孩童’的“大人”,一定不是眼前的令狐冲,正是盈盈。
盈盈的‘母性’不仅及于令狐冲一身,对一众江湖豪客,她宛似‘监护人’,而他们看到盈盈居然也是一派孺慕之情:“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1149页)。
盈盈的师侄绿竹翁称她为‘姑姑’,江湖散人则呼盈盈为‘圣姑’,二者有无关联?
“圣姑”的称呼究竟该作何解?像小昭的‘圣女’?还是像杨过口中的‘姑姑’?或者二者皆有几分仿佛?
盈盈得到那么多江湖豪客的信仰尊崇,据她自己说来,是这样的:“每次都是我去(向东方不败)求情,讨得(三尸脑神丹的)解药给了他们……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
那么,盈盈这样做是否为了向众人市恩买好,收拢人心,以图在魔教中树立自己的领导核心地位呢?
任大小姐颇得乃父遗传,具有很强的政治才能,在杀伐果决、处事明快上尤其非常人可及。她在7岁稚龄就隐约觉出神教反常的政治气候,体现了高度的政治敏感(金庸本人在髫龄时也感觉出父亲在生意上的不精明,盈盈的早慧,可能是金庸借给她的)。
盈盈所缺乏的仅仅是对权力的欲望。金庸在《笑傲·后记》中写道:“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唯一重要的只是爱情”。
她为司马大们求取解药,绝不是为了给自己在政治交易上增添筹码,仅仅出于其天性中的善良。
计无施、祖千秋、黄伯流他们不是傻瓜!因此,就算盈盈对他们表面上严苛冷漠,但他们对盈盈仍是‘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任我行则‘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1227页)。
盈盈一方面为江湖豪客排难解纷,一方面又刻意对他们极其苛酷。是因为她的矜持?因为她在魔教那样险恶环境下的自保之道?更可能是出自她施恩不望报的高贵天性?
但在内心,盈盈对他们从来不缺乏温情。她发配数人远赴荒岛,也是在阻止他们戕害自身,不要他们继续刺瞎双眼。虽口说让他们终生不许重履中土,然而事缓则圆,以后总有办法转圜的。
‘圣姑’之称,其实已经染有‘圣母’或‘妈祖’的光环了。
张爱玲《谈女人》:“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尼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
盈盈与奥尼尔笔下那位“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的‘地母娘娘’,外在形象完全不同,所同者是她们身上蕴蓄的那种‘地母精神’。
“冲”与‘盈’二名,当然是出自《道德经》:“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但一般的理解,根据阴阳之学,令狐冲是应该‘盈’(满盈)的,而任盈盈才应该‘冲’(空无一物)的。金庸整个给搞拧了。
既然从性别、生理的角度不能解释二人的名字,那么从性格、个性角度或可获得答案:
令狐冲凌虚御风,管领着自由浩瀚的天空;任盈盈则地负海涵,象征着丰富充实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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